钢琴家陈萨：回到平衡自身的中点

陈萨身着一袭黑色长裙落座，轻轻弹下第一个和弦，柔和的琴声泛着金属般的音质，奔涌缭绕在音乐厅旷荡又凝寂的空气中，现场观众听得心醉神迷。观众的状态渐至佳境，她弹得柔和流畅、沉着痛快，在转折处的处理总能令人惊赏，就好像看着一片巨大的枫叶从高处缓缓飘落到溪流中，被流水捧托着自如向前。这是2019年钢琴家陈萨在国家大剧院演奏升C小调夜曲的现场。在她经历的演出中，还有无数个这样与观众共鸣耽迷的时刻。“我能感受到观众的呼吸随着音乐的起伏而变化，也一定会在某个留白处体会到那种静谧，而那种静谧是观众跟你共在的时刻。”陈萨这样形容她与观众的共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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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小就表现出极高音乐天赋的陈萨，6岁开始学习音乐并第一次接触小提琴，7岁学习钢琴，9岁入但昭义教授门下。1994年获首届中国国际钢琴比赛青少年组第一名，16岁就成为利兹国际钢琴大赛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，早早在国际钢琴界崭露头角。由于陈萨的父母本身就是古典乐迷，可以说陈萨的童年是浸润在古典音乐中的，父母常常会在家播放历代音乐大师的影像资料和唱片，或者带她去音乐厅感受现场演奏的魅力，看钢琴家如何将手指的动能，通过琴键转化为变幻无穷的旋律。童年的耳濡目染，使陈萨在最初接触钢琴时就毫无陌生感。“在一开始学琴的时候，并没有想得特别远大，比如是否走职业的道路，但路是慢慢走出来的。我每一次小的钢琴演出或者儿童比赛，和老师上课时候一些突出的表现和互动，都会让父母觉得是在慢慢地看到我在音乐上的闪光点和天赋。”学琴需要的专注力和自律，与小孩好奇顽皮的天性相悖，每当注意力失焦的时候，父母的鼓励和督促是陈萨学琴过程中重要的定心丸。17岁时，她以最高奖学金受邀进入伦敦乔凯音乐学院跟随乔安·哈维尔教授学习，并在四年之后以演奏家硕士学位结业。

是否将钢琴作为终身事业？对于陈萨来说，少年时期的成就早就给出了一个最为清晰的答案。2001年，她拜入以色列钢琴家阿里·瓦迪教授门下，获得演奏家博士学位。这期间她在肖邦国际钢琴大赛和范·克莱本钢琴大赛连续获得大奖。生活在一个充满音乐的世界里，钢琴仿佛一条纽带，缀合了陈萨从童蒙到而立的成长史，包含了她生命历程中重要的一部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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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同她的出生地山城重庆的火热气质，陈萨的性格是热烈、坦率的。“我是一个挺随和的人，但有的人就会觉得我很拧很倔，比较火爆，还有一些人觉得我是直来直去的性格。”事实上，所谓的强势，只是对于音乐水准和自我要求的严苛。多面的性格，让陈萨对于自身目标的追求十分清晰，在不同的时刻知道什么是更重要的。她形容自己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，“我的态度是非常乐观的，尤其是对精神文化方面的问题，我没有一个绝对答案。但在这之下我所做出的选择，以及选择用什么态度去对待万物，是非常重要的。”多年的专注与思考，造就了陈萨的独立与自信，无论外境如何，她始终能在摇荡与起伏间找到自身的平衡点。

陈萨的“飒”还体现在她的随性与果断。有一次去意大利西西里教堂演奏，在当地狭窄的街道上遭遇堵车，陈萨当即下车，背上自己的演出服，搭了一辆小摩托准时赶到现场。黄昏间的西西里岛无比浪漫，穿梭在街道的砖石旧巷间，感受街头巷尾弥漫着海风的味道，想到电影《教父3》中西西里岛歌剧院的一幕，幻想着转角会不会遇到柯里昂家族。此时，内心夹杂的一股慌乱和无畏的平静，让陈萨也觉得美妙无比，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，自然而然地与那些平时空中的某些场景和人联系在一起，赐予了彼此生命存在的空间印记。

作为当代杰出的古典音乐家，相对而言，陈萨传续了与前辈们相似的大师气质，但在外境与个人风格上也有着迥然不同的地方。“我觉得一方面因为时代不同，我们这一辈的演奏家们与国际的接轨和交流上更加频繁，那另一方面关于演出个性的求索要比前辈更多。但无论时间如何变化，会有相同的一些特质流传下来。通过一些杰出的作品，将现代过去以及未来的个体之间进行对话和连接，这些定律我相信是一直会在的。”也许，对于陈萨来说，乐曲背后跨越时代和个体的感召力，如同演奏家之间心领神会的耳语，虽素未谋面，但有某种落座琴前才能感受到的联系，无须多言也不必讲，就这样回旋在时空中......

当陈萨的最后的一个和弦落下，观众从如痴似醉的世界中缓醒，声响缭绕并飞散在空中，音乐厅再度变成一个安静、空阔的空间。观众在几个小时沉醉中，体会到了音乐所带来的深刻愉悦。音乐与生命，在陈萨心中已经难分难解。狂恋痴迷中，她将梦想投注于钢琴，在音乐的瀚海中游走，像一种明净的虔信。对她而言，音乐演奏者的技术和情感是不可分割的问题，没有足够的技术，无法辅助演奏者表达音乐作品的情感，无法激荡出新的表达和可能性。也有人问过她，在演奏的道路上走了那么久了，难道你还真的有快乐吗？她不疾不徐地回答：“我在不同的作品里面仍然学到和发现的东西，让我持续的保有好奇心。当然也包括一些过去学过的作品再拿回来弹的时候，它又会以一个不同的面貌来跟你相处，所以这也是极其有趣的。这些是会时刻的发生着变化。”

Noblesse：你认为欣赏古典音乐需要门槛吗？

陈萨：看你怎么理解这个门槛，我觉得听音乐的人首先需要有感性和感受力，这个是最重要的。那么对音乐本身的相关知识，或者对于你要赏析的作品背景的学习，只是作为赏析的辅助，我是不建议大家带着太多的概念去赏析的，每个人都会对音乐有自己的理解，不用给自己的界限太多，感受就好。包括不同的音乐，不同的作品，它是有自己的风格在里面的，随着大家聆听得越来越多，就会形成对它们的一种感受，这种感受力随着时间会越来越敏锐的。

Noblesse：有没有你比较欣赏的中国前辈音乐家，或者说对你影响比较深的？

陈萨：当然有，而且很多。那些音乐前辈从中国走到国际的音乐舞台，是非常不容易的，很可惜他们有的已经去世了，我没有能见证他们的现场，或者说大师在世的光环。但傅聪大师是我非常有幸能在他有生之年和他有过一些交集，因为傅聪老师本身就是非常有艺术感染力的一个人，所以我也得到了他很多的启示和感染。还有周广仁大师，在我小时候她也给了我很多的指引和鼓励，还有再早一些的像顾圣婴大师，虽然我没能见证她的现场，但现在能听到她演奏的一些历史录音，是非常棒的。他们就像星星永远挂在了天上，对我们后辈的指引力量是永恒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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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oblesse：不少西方媒体发现西方古典音乐正在中国升温，甚至认为西方古典音乐的未来将会在中国。作为一名拥有国际知名度的年轻音乐家，你如何看待这一现象？

陈萨：这确实是非常可喜的，因为艺术代表了社会的发展状态，和时代中个体的精神状态，所以我觉得艺术的发展如果越好的话，就代表这个时代精神层面的东西是越丰富的。现在我们有这么多人都在对古典音乐和不同的乐器感兴趣，去接近、接触并学习。我相信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，也许是一个时代之后，这一定会带来很多的变化，文化的积累是需要很长时间的，也需要多方面的力量。

Noblesse：你今年的独奏巡演即将启动，会带来贝多芬的两首晚期奏鸣曲，以及巴赫的帕蒂塔与巴托克的罗马尼亚舞曲和奏鸣曲。这几位都是所处时代和风格完全不同的艺术家，那么你在安排曲目的时候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呢？

陈萨：我在准备每一年独奏会的时候，有很多碎片式的启发和灵感，会导致我选择某一个作曲家或者某一些作品。关于贝多芬，我有一个长远的计划，想持续性地去演奏他的作品。因为他有32首奏鸣曲，这是一个很浩瀚的曲目量。在他晚期的奏鸣曲里面，有很多精神化的东西，甚至有的时候是很神圣的；在这些作品里面，也有很多的复调性。这个复调性让大家最容易想到的鼻祖，就是巴赫。巴赫给后人，包括给贝多芬和巴托克这些大师，有非常多的启示，巴赫的曲目我这次选择的是帕蒂塔，是由不同节奏和不同速度的一些巴洛克时期舞曲组成的。

所以在这场音乐会的曲目顺序中，我把巴赫放在贝多芬和巴托克的中间，有点像圆轴点的感觉。然后说到巴托克，我在以前弹他的作品并不多，我曾弹过他的协奏曲和他为双钢琴和打击乐创作的作品，而这次我会选择他的独奏作品。这是因为年初的时候我和匈牙利的室内乐团去德国巡演，他们在另一个半场的音乐会曲目里就演了很多的巴托克，让我觉得十分受感染，所以我带着很多的兴趣去了解巴托克的作品。他跟德彪西一样，在天性上是对大自然特别热爱的一个人，听他的作品好像听到在郊外和户外的声音，是很有趣的一个作曲家。

总而言之，传统意义上我们说古典音乐界的“3B”是巴赫、勃拉姆斯和贝多芬。但是这一次“3B”是不太一样，是巴赫、贝多芬和巴托克，这是我自己新奇的体验和发现，我也很期待这次的演出。

Noblesse：如果再给你的人生一次选择的机会，你还会想要做一名钢琴家吗？

陈萨：还是会做一名钢琴家。但如果还有其他想象的话，我也能想象出来，其中我觉得音乐可能是我能想象到最美的一种形式了。在我很小的时候，想当一个旅行家，可以走遍世界各个角落的那种人，但是现在再细想的话，要是没有音乐，可能我的精神上会缺失很大的一部分，精神上的收获可能会少很多，音乐和我之间是一种双向的选择。

统筹：李楠楠

撰文：胡菁仪 / 设计：Andy

人物摄影：陈东宇 / 造型：田淼 

服装鸣谢：Gucci